• 莫言短篇小说《挂像》

  • 发布时间:2017-06-17 01:06 | 作者: | 来源:休闲驿站 | 浏览次数:
  • 【作者简介】莫言,原名管谟业,1955年2月17日生,祖籍山东高密,是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他自1980年代以一系列乡土作品崛起,充满着“怀乡”以及“怨乡”的复杂情感,被归类为“寻根文学”作家。2000年,莫言的《红高粱》入选《亚洲周刊》评选的“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2005年《檀香刑》全票入围茅盾文学奖初选。2011年莫言荣获茅盾文学奖。 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2月6日,莫言获颁授澳门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

    莫言短篇小说《挂像》

    高密民间艺术,有“三绝”之说。“三绝”者,泥塑、剪纸、扑灰年画之谓也。泥塑、剪纸,人人皆知,扑灰年画,则需要稍加解释。扑灰的意思,就是用柳木炭棒,在纸上起画稿,然后,将白纸蒙上,用手按压拍打,使画稿上的线条,印到白纸上。一张画稿,可以拓扑十几张。线条模糊后,再用炭棒描画,然后再拓扑。这其实是一种简单的复制方法。复制好之后,那些根本没有画技的人,也可以按着纸上的线条,比照着样板,勾勒着色。“文革”前,每到冬闲,高密东北乡的朱家庄、宋家庄和公婆庙村,这三个以扑灰年画闻名的村庄,几乎家家都成了作坊,老婆孩子齐上阵,粉刷颜面的,勾勒眉眼的,涂抹颜色的,裱糊的……流水作业,批量生产。春节前夕,那些关东来的画子客,便云集到这几个村庄里,等待着趸货。那些家里没有作坊的人,也可以充当二道贩子,从中牟利。村子里房屋比较宽裕的人家,几乎都成了临时旅馆,住满了画子客。扑灰年画的品种比较单调,无非是“连年有余”、“麒麟送子”、“姑嫂闲话”、“金玉满堂”之类。那时生活贫困,贴壁年画的销量很小,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家日夜加班生产。支撑着年画市场的,是一种名叫家堂轴子的品种。家堂轴子,其实就是一张很大的扑灰画。画的下半部分,画着一座深宅大院,大院的门口,聚集着一群身穿蟒袍、头戴纱帽的人,还有几个孩子,在这些人前燃放鞭炮。画的上部,起了竖格,竖格里可以填写逝去亲人的名讳。一般上溯到五代为止。家堂轴子,在我的故乡,春节期间悬挂在堂屋正北方向,接受家人的顶礼膜拜。一般是年除夕下午挂起来,大年初二晚上发完“马子”之后收起来,珍重收藏,等到来年春节再挂。但关东地方,却在过完年之后,将其焚烧,来年春节前,再“请”一张新的。家堂轴子,不能说“买”关东地区每年焚烧家堂轴子的习俗,才是支撑高密扑灰年画市场的资源。

    家堂轴子挂上之后,年的气氛就很浓厚了。这时,按照老习俗,就不能随便到外姓人家串门了。连出嫁的女儿,也不可以再回娘家。家堂轴子前面的桌子上,竖着十几双崭新的红筷子,摆上八个大碗,碗里盛着剁碎的白菜,白菜上覆盖着鸡蛋饼、肥肉片之类,碗中央,栽着一颗碧绿的菠菜。桌子一边,摆放着五个雪白的大饽饽;桌子的另一边,放着一块插着红枣的金黄色年糕。桌子最前面,是一个褐色的香炉和两个插上鲜红蜡烛的蜡台。满桌子色彩缤纷,很是丰富。到了晚间,点燃香烛,烛光摇曳,香烟缭绕,轴子上那些大红大紫的人物,一个个闪烁着奇光异彩,非常遥远,非常神秘,传达着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信息。家堂轴子,和供桌上的供品、香烛,几乎就是我童年记忆中春节的全部,神秘的氛围,庄严的感觉,都从这里产生。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第一个春节前夕,担任着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的我父亲皮发红,在大队办公室里,通过大喇叭,对全村广播。广播的内容是:根据公社革命委员会的通知,今年过年,各家各户,不许再挂家堂轴子。各家的家堂轴子,集中到大队部,统一焚毁。不挂家堂轴子挂什么呢?我父亲皮发红说,公社革委指示,每家免费发一张毛主席的宝像,在挂家堂轴子的位置上悬挂。至于供品,当然要摆,不但要摆,而且要摆得比往年丰盛,因为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们贫下中农今天的好日子。至于地、富、反、坏、右之家,不允许他们挂宝像,也不允许他们挂家堂轴子,因为他们的家堂轴子上那些人,都是些吸饱了贫下中农血汗的寄生虫。那他们这些人家挂什么呢?我父亲皮发红没有说。

    年除夕中午,在大队部院子里,各家交来的家堂轴子,堆积在一起。我父亲皮发红,指挥着两个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的民兵,从村子里废弃的染布坊里,揭来一个大铁锅,安放在一个临时垒成的灶上,灶膛里插满了劈柴,铁锅里倒上了半桶煤油。这架式,有些荒唐,仿佛要煮牛。我父亲对那些交完家堂轴子领取了宝像围绕在锅灶周围似乎恋恋不舍的人说,家堂轴子是“四旧”破四旧,就要油煎火烧,表示个决绝的态度。我父亲这样说着时,我的心中怦怦乱跳。因为我从众人的脸上,看出来很多东西。这家堂轴子,在人们的心目中,是绝对不容亵渎的神圣物品,它代表着祖先,代表着福荫,尽管迫于形势,不得不拿出来,但人们心中,还是很沉重,很罪疚。尽管人们都没说话,但我知道人们都在心中暗暗诅咒。千万人的诅咒,都降落到我父亲头上,可我的父亲皮发红,被革命的热情燃烧着,满面红光,一手佧腰,一手挥舞着,对那些民兵发号施令:“快,把家堂轴子扔到锅里!”就有几个民兵,把一些家堂轴子,扔到锅里。锅小轴子长,七长八短,支棱起来,成了一个坟堆的形状。

    “往上泼油!”我父亲说。

    就有—个民兵,用勺子舀着煤油,往轴子上泼。

    我父亲皮发红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燃,把燃烧着的火柴棍儿,扔到锅上,幽默地说:“有灵的升天,无灵的冒烟!”轰然一声,暗红的火苗腾起,足有半米高。锅里的煤油也被引燃,火苗更高,与大队部的房顶齐平。革命的烈火,熊熊燃烧,院子里那几棵大杨树上细弱的枝条给热流冲击,颤抖着,并且发出寨塞搴奉的声响。几个风僵的蝉,从树上掉下来。灼热的火焰把周围的人群逼得连连倒退,一直退到了墙根上。前排的人,把夹在胳膊弯子里的毛主席像松散开,拿在手里,扇着扑到面前的黑烟。我父亲皮发红指点着那些人,怒吼:“你们,怎么敢把宝像那样?!”那些人顿时觉悟,慌忙把手中的宝像卷拢,依旧夹在胳膊弯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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