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犁小说《荷花淀》

  • 发布时间:2017-07-17 01:29 | 作者: | 来源:休闲驿站 | 浏览次数:
  •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黑单裤卷过了膝盖,光着脚。他叫水生,小苇庄的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问: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水生坐在台阶上说:

    “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胀,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

    “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

    “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

    “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

    “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

    “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

    “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懂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

    “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

    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她说:

    “你有什么话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

    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第二天,女人给他打点好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包了一身新单衣,一条新毛巾,一双新鞋子。那几家也是这些东西,交水生带去。一家人送他出了门。父亲一手拉着小华,对他说:

    “水生,你干的是光荣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

    全庄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来,水生对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过了两天,四个青年妇女集在水生家里来,大家商量:

    “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

    水生的女人说:

    “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于是这几个女人偷偷坐在一只小船上,划到对面马庄去了。

    到了马庄,她们不敢到街上去找,来到村头一个亲戚家里。亲戚说:你们来的不巧,昨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半夜里走了,谁也不知开到哪里去。你们不用惦记他们,听说水生一来就当了副排长,大家都是欢天喜地的……

    几个女人羞红着脸告辞出来,摇开靠在岸边上的小船。现在已经快到晌午了,万里无云,可是因为在水上,还有些凉风。这风从南面吹过来,从稻秧上苇尖吹过来。水面没有一只船,水像无边的跳荡的水银。

    几个女人有点失望,也有些伤心,各人在心里骂着自己的狠心贼。可是青年人,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不久,她们就又说笑起来了。

    “你看说走就走了。”

    “可慌(高兴的意思)哩,比什么也慌,比过新年,娶新——也没见他这么慌过!”

    “拴马桩也不顶事了。”

    “不行了,脱了缰了!”

    “一到军队里,他一准得忘了家里的人。”

    “那是真的,我们家里住过一些年轻的队伍,一天到晚仰着脖子出来唱,进去唱,我们一辈子也没那么乐过。等他们闲下来没有事了,我就傻想:该低下头了吧。你猜人家干什么?用白粉子在我家影壁上画上许多圆圈圈,一个一个蹲在院子里,托着枪瞄那个,又唱起来了!”

    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

    “现在你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管他哩,也许跑到天边上去了!”

    她们都抬起头往远处看了看。

    “唉呀!那边过来一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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