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言情小说《雪落无声爱有声》

  • 发布时间:2017-10-13 03:19 | 作者: | 来源:休闲驿站 | 浏览次数:
  • 三十几年前,他们在武汉一所大学相遇,一个湖南一个河南,却同姓。同学们起哄:“你们认个兄妹吧。”

    他说:“行。”

    她没作声。可是下学年开学的时候,她对他说:“俺跟俺娘说了,俺认了个哥!”

    他们应该毕业那一年,“文革”开始了,天下大乱,没有管事,他们就凭空多读了一年。那年没有功课,同学中多的是激进分子,一把把的“司令”、“总指挥”,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俩只跟着老师,勤勤恳恳地,在校园里的道路两侧,种下了许多棵小树。

    学校在分配前便已宣布,他们所有的去向都是边疆艰苦之处。都是乡下孩子,都没什么阅历,面对一堆的名字:丰满、六盘水、玉溪、资水……像在抽签,抽取一生的命运,而绮丽的名字背后,到底有没有丰饶的身世?

    他到底灵活些,到图书馆借了地图册来研究,又挨个到教师家咨询。然后跑来跟她说:“我问了好些人,他们都建议说丹东最好。我们一起去吧?”我给你也报了名。”

    她说:“好。”

    ——这就算求婚了。

    走之前,照例在蛇山留个影。背景是浩瀚的大江,一桥飞架南北。他依当时所流行的,作个指点江山状,而她却只拘谨地抱膝而坐。黑白照片,也看得出她红彤彤的苹果脸,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肩上。两个人看上去,都淳朴、健康而傻气,像他们头顶上明净无瑕的天空。

    第二年夏天,生了个大女儿,再隔一年,二女儿也来了。而那时,鸭绿江边的安静小城,天正寒,地正冻,积雪盈膝。

    仿佛一头撞在冰墙上,撞碎两砣冰块:没——有。没有肉,没有鱼,没有新鲜蔬菜,凭了出后证领到5斤鸡蛋,其余,是空白。东北的冬天可以酷寒到什么程度,他终生不能忘。

    而他是在南方鱼米之乡长大的男人,在他的故里,女人坐月子要喝清甜的蛋酒和煮得奶白的喜头鱼汤。他心疼女儿的哭,心疼她的瘦——那样迅猛,像一脚踏空,从十几级台阶上一跤跌下去——却无能无力。

    愁在心里,也不改他爱说就说,喜交朋友的天性。一次去附近驻军办事,见一个小解放军战士在修收音机,工具摊了一桌子,却只会拆开来又装好,拼命地拍,又使劲地摇。

    他实在看不过眼,一句:“我看看。”三下两下完工,喇叭里传出悠扬的“我失骄杨君失柳……”小战士喜得小心翼翼捧住,像捧了一丛易碎的珊瑚,嘴里连连道谢,他也就走了。

    几天后正在车间里,忽然厂办紧急召他,他刚一进门,便有人跳起来指着他大叫:“就是他!”原来是前几天那个小战士。旁边一个络腮胡子,说是营长。桌上,摊了起码十几个各种各样的小收音机。

    实在太多了,营长也有点不好意思,问:“你方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他却一口应下。捧回家,便开始加班加点、没日没夜地修,还自掏腰包购置零件配上。

    一个星期后,营长看着那些漂漂亮亮、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的收音机,简直乐得连胡子都飞起来,重重地拍着他的肩:“咱们往后就是朋友了,你有困难,尽管发话。别的不说,我们部队上,起码物资比你们地方上要丰富得多。”

    他心咚一下,想起她逐渐消瘦的身体。下班路上,便走了神,一跤跌滚,雪团轰然飞起,像他心里的起落:怎么能向人要东西呢,这成什么了?但是是营长主动说的呀,而且自己的妻子在坐月子。

    到家时他已下定决心,明天就跟营长讲。可是凌晨醒来,缠绕终夜的犹豫重又袭上,好吗?

    营长跟他要好,常常到厂里找他聊天,豪爽的络腮吸子笑起来大幅度地颤动,每次都有说:“有困难尽管说。”他心里翻肠搅肚,却一次也说不出口。

    那个冬季雪越发下得紧了。一个陡然放晴的早晨,他起来,她早已坐在窗边,回头看见他:“嘿,你看那太阳,黄黄的,像个荷包蛋呢。”他整个人僵在已经冰冷的炕上。

    他不是不想学雷锋,但是雷锋没结婚,也没有一个丑丑的二女儿,小脸红红,睡着了嘴还在吧卿吧卿,不知何时便惊醒,大哭起来。

    他简直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害怕打仗的逃兵,在他嘴里你推我***,谁也不肯先出去,出了口;也是那么轻,像是随时可以化在空气里。 营长答应得痛快:“要什么都行,明天拿袋子来装。”

    他却楞半天,仿佛听不懂,忽然中学生似地一个大鞠躬。当夜他辗转反侧,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半路上,只觉得脚下越来越冰冷刺痛,他一低头才发现,他居然忘了换一双出门穿的厚鞋。

    南方人本来就不十分适应北国天气,那零下几十度的严寒,又绝不是一双家里穿的轻便鞋可以抵御的,然而他心里念念不忘的是,万一去晚了呢!

    寒气沿着他的腿攀爬向上,仿佛树林里的杀人藤在捕猎它的猎物。他的脚底剧痛,漫漫长路,好似用利刃铺成,让他每一步都踉呛流血。茫茫雪野里,远远看见军营的轮廓,却好像是海市蜃楼,永远都走不到。

    一把拉住营长的手,他喃喃:“热水,给我热水泡脚。”人已不支地靠在门上。 整个连队都乱起来,匆匆帮他脱鞋检视,又拿雪来搓脚——幸好没冻坏。营长急得直跳:“你看你看,换双鞋再来嘛……”

    他说:“是我心急。孩子没满月呢。”

    营长问:“是儿子?”

    他答:“不,姑娘。”

    营长“噢——”又问:“头胎?”

    他的两只脚轮流收缩,咝咝吸气:“老二,老大也是姑娘。”

    营长一跺脚:“丫头片子,也值得?”

    他抬一抬头:“不是这么说的,男孩女孩,不都是我的孩子?”那粗豪的汉子意外地楞住了,半天,习惯性地揩一把胡子。

    那天他走的时候,带了一大块腌肉,一个毛扎扎巨型刺猬似的猪头,一捆带鱼,十斤鸡蛋……营长拎来一双石头般厚重的军用皮靴,还有一袋袋动物冰糖:“给侄女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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